年至年,赵志毅先生曾在民乐县民联乡屯粮村、西寨村插队。40年后,他用最饱含深情的笔墨、最质朴的方字、穿透心灵的叙述,聊天式的方式原汁原味地回忆了、恢复了40年前的生活场景。如果你想了解40年前的民乐,如果你想了解40年前知青的青葱往事。赵志毅先生的《插队散记》会告诉你。
赵志毅,男,年7月生,汉族,陕西佳县人。教育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公民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教育学会德育学术委员会副理事长。教育部中小学校长国家级培训专家库首席专家。曾任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副院长、杭州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在《教育研究》等学术期刊上发表论文余篇。出版学术专著十余本。
7给羊洗澡
要说农活里头最有乐趣的莫过于给集体的羊群洗澡了。因为是人民公社体制,生产队里集体出工互助合作干活是主要的劳动形式。村里五六十户人每家每户平均养着五六只羊,由村里指定的羊倌统一放牧。所以早出晚归时的浩浩荡荡的羊群就成了村里的一景。每过月余时间公社防疫站的兽医会来给羊打防疫针。同时要检查羊生虱子和长口蹄疫的情况。对发现的问题各个单位必须及时做出整改。为了落实这些防疫措施,生产队会在每个月月末时会派出十来名青壮劳力在晴天日照最充足的午后时间里,将三四百头羊赶往向阳渠边给羊洗澡除虱。程序是将羊十只分为一组,从上游赶入向阳渠里,约在五百米到一千米左右的地方设三道防线,每道防线三四人。因为干这活儿的没有女的,大伙儿索性扒光了衣裳赤裸裸地站立水中,将随湍流急速而下的羊只左右手交叉,拽住牴角,瞬间发力将羊掰倒,使其肚皮朝上。我们使劲上下推拉,将浸在水流中的羊只冲刷干净。五六个回合后,猛然发力,将羊掰正的同时扔回渠岸上方,一时间水花飞溅,人欢羊叫,好不热闹。羊儿们被一组组地赶进水里,随流而下,又被我们下游的八九个人洗干净后扔上岸来。三个多小时下来,被洗得湿淋淋的羊儿们在太阳底下发出舒适的咩咩的叫声,而我们却是极度兴奋之后的极度疲惫。有几次我们中间的哥们儿被肥硕的羊群撞翻在水里,落汤鸡似的从水渠里爬上来,往往脊背、膝盖和脚面被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我的左腿膝盖处有一条近两寸长的疤痕就是当年洗羊时留下的“光荣印记”。如果漏网之羊被冲走了,我们中就必须有人飞快地爬上岸去,迅速穿上衣裤沿着水渠飞奔而去,赶到前边跳入渠中,将羊拦截回来。记得有一次,我和张喜林连跑了三公里多路,都跑到太和大队的地界了,才将一只漏网之羊拽上岸来。当我们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从不远处的庄稼地里跑来4-5个小伙子,亏了我们跑得快,抢在他们前头一步将羊拉了上来。
他们中一人冲上来恨恨地说道:“把羊放下,狗日的城里人,竟敢跑到我们的地界偷我们渠里边的羊!”
“你们的羊?明明是我们洗羊时候被水冲下来的,怎么就成了你们的了?”我据理力争。
“那我不管,反正在我们的干渠里,就是我们的。再说,你们有什么凭据说它不是无主羊,被你们追踪到这儿来的?”他们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我们在为队里洗羊,你们蹙(看),我们身上、腿上的青紫疤痕。”我指着自己的腿和脚对他们说。
“那也不成,见者有份,一家一半,要不,你们掏上点儿钱,羊归你们。”他们中一个带头的说道。
“你们准备要多少呢?”张喜林问道。
“十块!缺一分都不成。”
“你们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砸明火,咋?抢哩吗?”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反驳道。
“今天我们就是要抢哩,你把老子的毬叉掉!”他满嘴当地粗话。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的空档,一辆北京吉普车在我们身边戛然而止,车上下来两三个人,“这位是县委知青办的田庆龙主任。”司机指着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对在场的人高声介绍道。
县委知青办主任!这真是老天爷开眼!我一下子来了底气,向他们讲述了刚刚发生的情况。田庆龙主任跟我和张喜林握了握手,转过身冲着那几个太和大队的农民青年说道:“你们都把眼睛睁大看清楚,他们(指我们)可是省城下来的知识青年,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广阔天地练红心来嘹,也就是佛(说),是毛主席派来的。”他停了下来,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嗯,毛主席他老人家佛(说)了,肥(谁)要是打了知识青年,他就是反革命。反革命,你们知道啊不(知道不知道)?那可是要被抓了去蹲大狱的!情节严重的还要枪毙哩!”这几句话还真管用,几个后生立马傻眼了,支支吾吾地朝后退去,忽然齐刷刷地撒丫子跑了。
我们握着田主任的手说了好多感恩戴德的话,田主任示意驾驶员将我们顺路带回上游的屯粮寨子路口。因为还有一只肥硕的羯羊,车里装不下,我们千恩万谢之后,目送着那辆绿色的吉普车消失在土路的灰尘里,兴高采烈地唱着《打靶归来》回村去了。后来我考取西北师范大学*治系后,翻遍了毛选五卷和所有能找到的毛主席的讲话文稿,至今也没有找到毛主席是在哪里讲过这句话的。
8建沼气池
那是一个全民学习“华罗庚数学优选法”、大搞群众性科研活动、农业学大寨的火红的年代。为了发挥知识青年自身的特长为贫下中农服务,给农民们解决照明烧饭等生活问题,公社责成屯粮大队成立了由大队书记姜辰和知青带队干部池广民任正副组长的“兴办沼气工程领导小组”,决定在知青点大院的空地上挖一个直径十米,深度二十米的沼气池,计划1个月内完工,成功后在全县推广。整个工程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打算依靠沼气照明,第二步是依靠沼气点火烧饭。
池广民在动员大会上掷地有声地念起了准备好的稿子:“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知识青年将用自己的的汗水和智慧大干、苦干,加——”
正在念稿子的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接着念了下去“嗯,加,23干!”大家一片哗然。(系文书代写的文稿上字迹潦草“巧干”的“巧”字的误读)大队书记姜辰示意大家保持安静。
池广民继续就着稿子慷慨陈词道:“彻底改变中国农民几千年的吃饭烧柴、照明靠油的旧的资产阶级遗留下来的生活习惯。(至今我也不明白这句话的逻辑关系)我们将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全世界庄严宣布:我们社会主义的东风必定以绝对的优势压倒美帝苏修的资本主义的和修正主义的西风!”说实话,此番破绽百出的动员令虽然叫大家大倒胃口,可是当我们闻听要用自己的知识造福于贫下中农时,一个个都信心百倍,摩拳擦掌,都觉得这回才真正是找到了我们施展自己知识才华的好战场。
誓师会刚散,有同学问池广民,那个23干是什么意思?池广民还没有想好怎么从他口误的窘态中摆脱出来,三组组长孟凡保不假思索地张口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嘛?不是有一句俗话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想咋干就咋干吗?干社会主义就是要发扬这种不要命的架势,并且,即便拼命干到二十一了,还嫌不够些,还要再加上两成,你不会算吗?是不是23干了唦!”直到今天我都没有搞清楚孟凡保这番话的动机是什么?以这种近乎黑色幽默的插话为带队干部解围?显然有遛沟子拍马屁之嫌,亦或是借此机会隐晦地嘲讽池广民作为带队干部不学无术、水平太差?那他胆量也忒大了!他可是池广民树的典型之一。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孟凡保是全点最后被抽调的同学中的一员,我们奉调回城参加工作之后,他在点上又多呆了半年多,最后被招工到山丹县的东水泉煤矿做掘进工人多年,似乎又间接地证明着什么。当时知青点上搞得很“左”,池广民自己从不参加体力劳动,他树立了几个清一色的工人家庭出生的子弟做典型,给他们入了*,封了学习毛选先进分子的名号,叫他们写下了血书,表示要以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实际行动反击右倾翻案风,与邓小平的拔根复辟做殊死的斗争。
说干就干,知识青年兵分三路,各司其职,因陋就简地开始了群众性的科学实验活动。第一路挖坑,第二路去废弃的河床上捡拾鹅卵石运回村子,第三路挨家挨户地收集垃圾,准备制作沼气的原料。兰州市建一公司和市*公司也分别派出一位泥瓦匠来到知青点,帮助建设沼气池。紧张地忙碌了一周后,鹅卵石沼气池初步建成。手指粗的管道拉到了带队干部池广民的房间里,与一盏改装的马灯相连。投料试车后,管子里放出的臭气被“噗呲”一声点着了,围在房子里外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片惊讶的感叹声。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那可爱的指甲片大小的火苗像是故意和辛苦了一个多月的知青们玩捉迷藏,瞬间便熄灭了,并且,无论大家再怎么使劲、努力、折腾,它就是再也不着了!两位负责技术的同学一边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沾着吐沫翻阅着那几本薄薄的的参考书,一边冒着被沼气熏死的危险在散发着恶臭的池子里上上下下查看了好几天,可就是找不到原因。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先是说水泥不达标,找来钢钎大锤将刚砌好的石圈统统砸掉,专门派人去张掖地区水泥厂买来高标号的水泥,重新垒砌石圈。后来又说鹅卵石表面太光滑,需要岩石才行,为此知青点向公社、县委知青办打报告,经批准后,公社专门派汽车到石料厂去购买了上好的石料,重新砌了上去。第三次返工的结果,沼气还是点不着火。最后据说是因为河西地区气候太冷,压根就不适合建沼气池!
此言一出,大家的心凉透了。我们队上的姜元清老大爷指着大队书记姜辰(也是当地姜家本族的晚辈)骂道:“你小子就瞎毬折腾吧!二十年一次,不做都不成啊。”
他说他年轻时赶上年的大跃进,村村建高炉,队队炼钢铁。实在没有原料,就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凡是带铁的东西都砸了送去炼钢。那时候社员通通吃大食堂,横竖放着这些家什也没用。村子四周有限的一些林木全被砍伐了送去做炼钢的燃料。紧接着就是五九年的除四害、打麻雀群众运动。说麻雀是我们人类的天敌,它们既偷吃粮食与人争食,又传染疾病,我们要在十五年内赶超英国和美国就必须先要把麻雀斩尽杀绝。全村男女老少通通站在房顶上敲锣打鼓吆喝着打麻雀。那些麻雀们筋疲力尽地飞着飞着就掉到地上摔死了。结果是鸟没了、林没了、锅没了。在三年灾害期间很多村庄闹腾得粮食没了,人也没了。”老人家一边叹气一边抹泪。
我听着这些无奈又无助的话语,看着凝结着我们心血的硕大的石窟,除了散发着熏得人睁不开眼的臭气之外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心里边不禁感叹:看来先进的科学技术真正转化为生产力不是靠打呼噜一般的大呼隆,一窝蜂的瞎干蛮干就能凑效的。后来我们四个组不得不轮流派人下到洞里清理垃圾,送到地里当肥料,也算是废物利用吧。三十年后的年,当我重访故地时,见到年轻人都在寨子外围的公路旁盖起了新屋。老村里废弃的房屋大多还在,但我们的知青点坍塌了,听说我们走后就当了队里的仓库,再后来因为包产到户也就废弃了,长满了荒草。然而那个颓废的大石坑仍然向一只大张着的嘴巴,向着蓝天白云述说着当年上演过的那一幕幕荒诞的闹剧。
9酩酊大醉
两个来帮我们做沼气池的师傅中老一点儿的姓金,年轻点儿的姓崔,我们称金师,崔师。河西的农村民风淳厚,请来了工匠师傅总要酒菜伺候,慢待不得的。开工的头一日晚上,生产队长和带队干部,叫我们每个组的食堂抄两份菜。无非就是土豆丝、土豆片、炒白菜、煮白菜、凉拌白菜。能有一盘炒鸡蛋就是上好的菜了。晚上吃完了土豆面片后,在带队干部陈光明的土炕上,四个组长带来的八盘素菜,散发着油炸花椒的香味。生产队长邢安邦带来了十斤装的塑料桶,里面是散装白酒。带队干部池广民带着一组组长潘焕胜、二组组长宋忠昶、三组组长孔凡宝、四组组长赵志毅以及各组的生活委员给两位师傅接风,说好了,不醉不归。队长带来了两个大土碗,碗里装着鸡肉垫卷子(民乐地方名吃,有点像时下的“大盘鸡”)。开始喝酒了,大家一边举杯共饮,一边吃菜。先是我们四个组长的敬酒:一个原本用来喝茶的玻璃杯,一次倒三分之一。队长和池广民以及两位师傅每人各饮三次。之后是我们四个组长各饮三次。长者为尊,从年龄最大的老邢队长开始。大家用的是同一只玻璃杯,以示平等。每人喝了相当于一茶杯的白酒(约三两多)之后进入微醺状态。那道荤菜早已经被吃光,四个组的生活委员,不断地再将土豆白菜续进盘中。第二个高潮是开始划拳。“宝拳一对”,“一心敬你”,“哥俩好啊”,“三桃园呐”,“四叶子红”,“五魁手啊”,“六连高升”,“七个雀(巧)啊”,“八哒哒嘚”,“就(九)出来唠”,“十漫着头上”(“十满大堂”)。“不要宝(零),不要五(无)——不吉利!”两位兰州来的师傅按照老兰州人的习惯提议道。猜拳行令的叫喊如雷贯耳,声嘶力竭。
在大家普遍喝高了的时候,邢队长建议改划河西拳:嘴里喊着数字,在手指做出比划之后要跟着喊一句:“大灯笼”与此同时两只手必须比划出一个小圆,而如果喊出“小灯笼”两只手必须比划出一个大圆。这种数字加比划灯笼大小的划拳方法是在测试当事人是不是喝多了。好一阵喜笑颜开的尝试错误之后,大家又转入了唱酒歌——螃蟹歌,歌词大意是“一只(那个)螃(呀)蟹,八(呀吗)八只爪呀,两只眼睛身披着一张甲呀,甲连着甲(来个),心连着心,扯呀嘛扯不断,哥俩好啊,请喝酒啊!若不好呀,你就走啊”!紧接着便是喊数字做手势,谁出差错罚谁喝酒。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在那种气氛中,从一只螃蟹的八只爪,唱到八只螃蟹的六十四只爪,运算过程复杂冗长不说,附带着要将螃蟹的眼睛和甲壳的数量要报清楚,中间还要穿插着猜拳行令,这不但是对人酒量的考验,也是对人数学智慧及其应变能力的考验。在我一生中所经历的大大小小数百次酒场上,能把这只螃蟹歌完整准确地从头唱到尾的人我从未见过。走笔至此我忽发奇想,如果今天真有那么一个能人,在喝下一斤高度白酒的基础上,能再和人对饮的时候,将此歌完整无误地唱下来,恐怕会在时下最著名的三大比赛中连得三甲——吉尼斯世界纪录保持者,《出彩中国人》中的佼佼者和《星光大道》中的年度总冠*。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喧嚣的吵闹声终于平息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与款待他们的热情的主人一起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炕,全都酩酊大醉。
10受罚打柴
俗话说上行下效,醉酒后大致两个礼拜,我们点上的十二个人找了个由头,为朱金祖和程兰芝过生日,他们两个的生日都在那几天。大家有力出力,有物出物。有的张罗做饭,有的拿出了家里寄来的酥皮点心、桃酥、饼干之类好吃的,那可是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作为点长,我亲自去大队供销社打了一塑料桶子约10斤的白酒、买了几盒罐头,让巨玉梅去伙房炒了几个菜,天黑之后,在男生宿舍的炕头上,我们全组同学开起了庆祝生日的Patty。心灵手巧的张玉兰和李爱蓉用玉米面做了一个土制的蛋糕,烙了一张青稞面薄饼,贴了一层鸡蛋皮,用红曲和姜*写上了“生日快乐”4个字。程兰芝和石桂兰用红纸剪了一个“福”字,贴在我们宿舍的门里边,生活委员任平兰提议大家举杯祝贺两位小寿星生日愉快。同学们在煤油灯下,唱歌、吃菜、喝酒,畅聊思家之情。不知什么时候,六名男生朱金祖、孙德娃、杨国庆、俞小明、张喜林和我竟然都喝醉了,一个个吐得一塌糊涂。女同学们收拾了残局后回房休息去了。孙德娃在厕所里和邻组的“三丸子”(大名谢立仁,因排行老三,又酷爱吃肉圆子,人送绰号三丸子)打起架来。后来听说是因为孙德娃酒后上吐下泻,长时间占着茅坑不出来,而谢立仁内急等不及,便在墙角自顾自的撒了起来,不曾想尿点溅到孙德娃的屁股上,两个人几句话不和就厮打在一起。谢立仁被人高马大的的孙德娃(人称“大石”)打得抱头鼠窜,气急败坏地跑到会议室(兼基干民兵学习的地方)的枪架上卸下一把刺刀追到我们宿舍,照着刚刚爬进被窝的孙德娃的大腿上猛刺了一刀。邻铺的俞小明吓得大叫:“不好啦,杀人了!”我们几个人先是一愣,继而一窝蜂拥地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三丸子”按到在地上,夺去他手中的刺刀,用捆行李的绳子把他五花大绑地捆成了个粽子。气急败坏的孙德娃不顾大家的劝阻,冲上去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点上有人连夜告到了大队*支部,说屯粮的知青点上发生了凶杀案。大队干部马上向公社保卫部做了汇报。邓才彪部长专程赶到我们知青点,连夜召集生产队长、书记、带队干部和知青组长联席会议处理此事。因为是酒后打架动刀极不光彩,事态不宜扩散。会议决定令当事者写出深刻检查,罚我们第四组的男生为全点四个组的食堂各打一车干柴,以儆效尤;叫来村里的赤脚医生为孙德娃做了检查。好在刺刀并未开刃,又是隔着棉被捅的,棉被上是棉衣棉裤,虽然下手狠了点,但也只是伤了点儿皮未造成大碍。因为我是组长,理当负首责。折腾到后半夜,才睡到炕上。
第二天一早,我便叫醒其他五位男生,拉着人力车,出村向戈壁滩深处走去,“认罪伏法”去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当天又起了个大早,说是打柴,其实是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用锄头和铁锹去挖一种叫骆驼蓬的植物和芨芨草的须根。近处的早被人挖光了,要走十多公里才能挖到。要装满一架子车的话,往少里说也得三百多斤。挖草打柴这件事可是件重活。问题是它们散生在戈壁滩上,小的像牛粪大,大的犹如脸盆,深深地植根于荒滩野地。全靠我们抡起锄头和铁锹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挖一个。一直干到早上十点来钟。因为前一天晚上喝醉了酒,口渴难耐,四肢发软,头晕眼花,浑身乏力,饥渴袭来,大家坐在土地上拿出青稞面饼子就着水壶里的水吃起早餐来。吃完饭,孙德娃借口伤口疼痛钻到架子车下面休息去了。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睡意袭来,大家便七横八卧地枕着锄头用帽沿遮住眼睛打起瞌睡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醒来,想着今天三百斤的任务连一百斤都还没有挖到,又不满愤懑起来。几个人都抱怨孙德娃不该酒后失态和“三丸子”打架惹来这场官司。这才是第一天,还有三天,如何是好。骂归骂,活还得干。我喝了几口壶水,又含了一口水在嘴中,一边轻轻地往外吐,一边往脸上搓,用这种最原始最节俭的方法洗了脸,让大家如法炮制之后都清醒了许多。冲着祁连山终年不化的雪峰,我们放开嗓子唱起了当年脍炙人口的那支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唱一边挥舞着板锄,将荒凉的戈壁滩上那残存的一点绿色连根刨起,一把抓来在锄柄上敲去泥土,扔进车里。饿了吃几口干粮,渴了喝几口凉水,累了在荒地里缓(歇)一会儿。干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六个雄赳赳气昂昂地推着满满一车骆驼蓬和芨芨草走回屯粮寨子。那晚蹲在伙房的地上,大家端着大海碗吃着任平兰率领女生为犒劳我们而专门做的韭菜鸡蛋包子、酸辣土豆丝、洋葱拌粉条,外加包谷茬子稀粥,感觉这一辈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佳肴就是这一顿了。巨玉梅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样子忍俊不禁,指着小巧玲珑的张喜林说:“嘎贼(绰号)人小饭量大,奈们(那么)大的包子,一个人咂(吃)了十几个呀,你们看唦,满头的卷发毛茸茸的、湿漉漉的(大汗淋漓),心疼得很哪!”这句日常生活中只有母亲形容婴儿的兰州土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而张喜林的一句回答更是叫大家笑翻了天:“唉,巨妹妹,你萨(啥)时候变成我妈了唦,我怎么不知道?”巨玉梅羞得一转身拖着两条大辫子跑了,身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11遭遇火灾
年春节前夕,县委、县*府发出倡议号召知识青年留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作为甘肃省第一个向团省委表决心的知识青年代表,我表示坚决响应*的号召留在知青点上过春节,全点大多数的同学也像我一样,表示了留农村过年的决心。但是当我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年的农历腊月慰问农民演出归来后,知青点已经是人去房空,宣传队里的其他成员也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纷纷离队回兰州去了,只有一组的王子和同学留守点上。他性格内向,为人孤僻,终日里也说不了几句话。回到知青点的当天晚上,没有起码的年货,只有几只土豆、几挂大蒜和几袋麦子,我们两人去队里的钢磨房子磨了一袋面,做了一顿土豆拌拉条子,吃完饭后回到各自的住处,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和乌鸦呱呱的叫声,想起昔日里热火朝天的知青点上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们两人,心里好不凄凉,往炕沿前边的炉灶里添了些木柴和渣煤,把炉子封好,在煤油灯下读了几页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中对拉萨尔铁的工资规律的批判的内容,吹灯入睡。
半夜里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把我惊醒,打开一看,原来是王子和住的房间失火了,他在惊慌中逃出来跑到我屋里求救。我和他用水桶脸盆端水扑灭了大火,万幸的是没把房子点着。他的被褥和木箱化为灰烬。我把他拉到我们宿舍,拉开空置的被子给又冻又吓、瑟瑟发抖的王子和盖上。那晚他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第二天,我带着他步行十多里路,走到公社向负责知青工作的滕德忠干事汇报了火灾情况,没想到滕干事冷冷地问我:“你们人没事吧?”
我回答“没事。”
王子和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原来是炕炉没有封好,半夜里火苗窜上来引燃了炉台上的纸片,进而点着了掉在炉子上的枕巾和衣裳。
“你们知识青年是不是想家心切,故意造出这种事情来,好找个借口回家过年?”他的话里话外明显地透着不信任。
我据理力争,要求滕干事借钱给我们回家或回点上继续生活,他不肯。在与他理论的过程中,我气急之下的一句话引得他大发雷霆。
我说:“现在我们知识青年是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王子和怎么可能是纵火,一个平常连只蚂蚁都不敢踩的人,怎么可能烧自己的被褥衣物,寻找回家的借口呢?其实,要想回城,我们早就走了,全点知青50个人,绝大多数不都走了吗?就剩我们两个铁杆扎根派,响应*的号召留下来跟贫下中农一起过年,怎么可能是人为纵火呢?”我的情绪激动起来。
“是不是人为纵火,我们当然会查明白的!”他说。
一听这话,我顿时火冒三丈,与他争吵起来:“你们现在就查,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现在一面受着生活上的折磨,天寒地冻,缺吃少穿,另一方面,我们还要受这种精神上的压迫,被人怀疑是纵火犯罪,我们真是冤枉!”
滕干事拍着桌子呵斥道:“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现在全国都在反击邓小平的拔根复辟的右倾翻案风,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你竟敢污蔑社会主义制度,说你受到压迫,我倒是要问你,谁压迫你了?你受了共产*的压迫了吗?你赵志毅必须给我说清楚!”
他一番上纲上线的话把我吓蒙了。最后他打电话给屯粮大队*支部书记姜辰派基干民兵将我和王子和带回了屯粮寨子看押起来,在那冰天雪地里将我们关了三天。如今想起这事来,我还是不寒而栗。据说滕德忠将材料报到了公社*委和县委知青办,要求将我和王子和作为知青的反面典型张榜公布、游街批斗。据说县委领导鉴于当时云南、东北等地出现了知青上访等群体性事件,不希望再出现个反面典型,加之我父亲的老战友,时任民乐县水利局农田水利科长的张子云伯伯在闻知此事后,一方面严厉批评教育我,叫我主动向公社*委、滕干事低头认错,一方面疏通关系才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从此我失去了预备*员的培养资格,原本作为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候选人资格也被取消了。而胆小怕事的王子和后来变得愈发的不愿意和人接近,也许,那顶不成立的“纵火”疑犯的帽子给他心灵上烙下的阴影太深刻了,使得他终日里抬不起头来。后来,听说他得病了,不久就去世了。
12东方红40
村里有一台东方红四十型拖拉机,属于那种小型机车,农忙时会被派到地里耕田,农闲时会为队里拉拉砟子运运货物。看着驾驶员驾驶着拖拉机那副神气得意的样子,我们知识青年是羡慕、嫉妒、恨,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记得有一次基干民兵集体到公社整训,是乘着拖拉机牵引的拖斗车去的,回来后我们竟然兴奋了好几天。那天我站在最前面一排,扶着前面的铁栏杆,唱着“迎着朝阳放声歌唱,我驾驶着巨轮迎风远航”想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时挥舞帽子的情形,心想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就是这种感觉!一旦对面有车开来,或者与行人交错时,我们全体都会不约而同地挥动着手里的帽子,嘴里嗷嗷地叫着。那份幸福和快乐,真是溢于言表。可是另外一部分人,也就是村里的农民,无论男女老少,一旦涉及这台“东方红四十”拖拉机的话题大家都会咬牙切齿,恨得牙根发痒。后来我才明白,这台唯一的农业机械化的代表要想正常运转,它就要喝油,更要吃饭,最爱吃的是羊肉垫卷子,要喝烧酒,还要吃胡泼(羊肉烩油饼)。原来养活一台拖拉机至少要五、六个部门共同配合才能完成。首先是保卫部,要防止坏人破坏机械,需派基干民兵把守保护。曾经发生过拖拉机上零件失盗的事故,并且是屡屡发生,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究竟是坏人破坏还是无辜的农民出于义愤而为之的一种“工联主义行为”。第二是大队*支部,每逢公社集体誓师搞大型仪式,总是要有“东四十”出面才够排场,够威风。就像是今天领导参会要开名车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是生产队级别的首长,冬天裹着*大衣,坐在驾驶员旁边轮胎的铁壳上,跟毛主席检阅红卫兵时坐在敞篷汽车上的威严感觉是一样的。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啊。第三是拖拉机驾驶员以及他的家族,在当时他们具有的无可比拟的社会荣耀。那时有几句歌词是这样唱的:“带花要带大红花,听话要听*的话,嫁人要嫁开车人,养娃要养带巴巴”。最后是公社农机站的修理工,机器出一点点毛病,拖拉机手就会束手无策。大队就会派人去农机站请人来修。空手空拳,人家自然是不会来的。两只各四、五十斤的羯羊是起步价。师傅来一趟至少需要三天。来的当天首先是吃羊喝酒,酩酊大醉后只能第二天干活。一般是将机器打开之后零件铺满一地的时候师傅就会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或者生起病来,可能会有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往往在这时候,村干部所能做的就是杀羊和面炸油饼。把技术员“瞧”(请)到队长或者书记家中。有时还要找个郎中或赤脚医生来给技术员们号个脉开上几服药,而往往这些药是给技师们孝敬自己的老娘老爹用的。之后又是好菜好酒好肉的招待,这一弄就又是一天。往往是到了第三、四天,技术员才指导着徒弟们将零件装了上去,在清点了送的土特产礼物之后,试车,打不着火,加油(人吃的胡麻油),再试……直到成功。拖拉机会动了,这第一趟活儿就是先送师傅回家,拎着大包小包的打道回府。至于村里到底花费了多少?永远是个无人能解的迷。所以,我们往往听到农民们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如果有一天队长要求大家把“东四十”抬到村后的山坡顶上,把它推到沟底里去。我会带着一家老小第一个报名去推的。”那时候我就经常想这样一个问题,农业现代化,首先是机械化,但就是一台拖拉机已经让全村人怨声载道,难以支撑,这机械化谈何容易?